2008年冬,刚到韩国任教,我便真切地体验到了当地人的敬师之风─在当地大学为我举办的欢迎晚宴上,几位学生竟然跪着向我敬酒。面对这种陌生的景象,我一时感到恍惚,彷佛置身于幻觉之中。
按照儒家和道家的说法,教师可以天、地、君、亲并列,其地位不可谓不崇高。可惜的是,对于大多数当代中国人来说,这种说法属于过去的时代──经过数次文化裂变,中国本土的敬师文化已经近乎失传。不过,这个传统并未完全断流:在一些依然敬奉儒家文化的国家中,敬师之道不但延续下来,而且发展出一套既传统又现代的社会习俗。
据记载,儒家学说2000多年前就已经传入韩国。到了朝鲜王朝时期,韩国开始以儒教立国。现在80%的韩国人公民信奉儒教,政府和民间每年都要举办祭孔大典。与儒家一起传入韩国的是尊师之风。现在,这种风气依然流行于校园内在:在路上,学生见到老师,往往要行鞠躬之礼;毕业后的学生结婚,必然要请老师做自己的主婚人;社会上举行祭孔大典等重要仪式,教师往往要担当重要角色;政府和投资方付给教师的薪水如此之高,以至于教师被称为“移动的中小型企业”。对于大多数韩国人来说,敬师是天经地义之事,早就变成了发自于内心的习惯。从懂事之时起,他们就开始参与以敬师为主题的终身仪式。在现代韩国大学里,这个仪式每年都会在5月5日教师节那天达到高潮。在教师节开始之前,学生们就会支起遮阳伞,摆上各种炉具,忙着制作韩国式美食。到了教师节那天的晚上,他们邀请老师与自己共进晚宴,于席间敬酒、献花、送小礼品(面条、糕点、写着祝福之言的卡片等),表达感恩之情。据说,每到教师节,韩国的鲜花销量往往是平时的数倍。
有了这样的氛围,教师和学生的关系不可能不密切。与中国的同行不同,韩国教师不但经常参加学生的活动,而且每次都要给学生赞助。到了特定的日子(如春假),他们会带着学生到外地旅游,同吃同住同娱乐。学生毕业以后,师生的来往仍不会停止:学生会经常回来看望老师,老师则要为学生主持重要的仪式──譬如婚礼。
古汉语中的“儒”有“濡”的意思。以自己的道德情操和知识熏陶世人,乃儒者的基本事业。为达到这个目标,他们经常四处奔走,主持各种社会仪式(成年礼、婚丧嫁娶、官方和民间的宴会)。现在,韩国教师依然延续着儒家的这个传统。有一次,我随文学院的同事参加婚礼,听新郎的恩师发表了长达一个钟头的演讲。对于韩文水平不高的我来说,这次演讲长得足以考验人的耐心,但现场的几百位嘉宾却始终认真倾听,不时报以热烈的掌声。据同事说,这位老师德高望重,专程赶来为两位新人主持婚礼。由老师做婚礼主持人,对新郎和新娘来说是个好兆头:那个曾经为他传道、授业、解惑的人,现在亲自目睹他们进入婚姻的殿堂,这对两位新人来说意味深远;他们的到来本身即是祝福。正因为如此,韩国的教师往往很忙,有的一年甚至要主持几十场婚礼。古人有时把教师称为先生。《韩诗外传》说:“古谓先知道者曰先生,何也,犹言先醒也。”作为率先觉醒者,教师的尊严来自于传道、授业、解惑的事业,学生敬师则是为了学习知识、提高修养、磨练技能。如果学生无心向学,敬师似乎就没有实际意义。但令我惊异 的是,韩国不愿意学习的学生也不敢完全违背敬师之道,学生对老师怀有近乎本能的敬畏之情。在我所教的夜间班中,有位屡考零分的男生实在进入不了学习状态,上课时常常不由自主地与周围人说话。下课后,还习惯性地与熟识的女生调笑,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。据说,他对学习毫无兴趣,考试成绩总是倒数第一,进入大学纯粹是为了遵从父命。痛苦的他不断宣泄,最终惹怒了我。我严厉地批评了他,要求他检讨自己的行为,否则就立刻离开教室。一阵言语的风暴过后,教室里鸦雀无声。下课时,那位男生走到我面前,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:“老师,实在对不起!”以后的日子里,课堂上的他虽然依旧听不懂我讲的内容,但再也没有类似的违规之举。我明白,他这样做不是为了学习知识,而是出于尊重教师的本能。
当然,韩国已经进入现代社会,其敬师之道也不可能完全遵从古训。事实上,它也部分地现代化了──每当师生交流时,韩国学生常常表现出强烈的对话欲望。他们习惯于与老师探讨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,共同决定考试的具体时间和地点。成绩发布之后,还有权向老师 谘询分数。如果觉得分数不合理,则会礼貌地请求老师重新考虑。为了让学生参与这个过程,校方专门设立了谘询和更改考试成绩的时期。最终的决定权来自于老师 ──校方不能干涉教学,学生只能提出建议,教师才是终审法官。韩国老师地位高,归根结底在于这种以教师为中心的体制。 |